「颼……颼……」那個夜裏,雨直着下,橫着下。

​建在山頂當風處的麥景陶碉堡彷彿被十號颶風正面吹襲,屋頂上的雨聲似連發炮擊,風聲宛如鬼哭。即使把所有鐵門關好,冷空氣仍無孔不入滲透進來。極地環境,我們仨當然沒跑出去逞英,待在室內聽收音機。

​「嗞嗞……沙沙……」不知是否風勢影響,無論東叔如何扭動原子粒收音機上的轉輪,我們還是收不到任何訊號。「媽的,雨太大!」東叔燃點一根香煙。

​「轟隆!」突然,天邊閃爍,頭頂一記雷聲,震撼了整個碉堡。我抬頭望着混凝土天花,心想閃電該是中了碉堡二樓的避雷針。畢竟我們都是成年人,絕對不會被這種天文現象嚇倒。可剛才那記落雷,確實大得不尋常。

​匪夷所思是,久沒訊號的原子粒收音機,突然在這時候發聲。

​「第七單位注意!第七單位注意!」

​那是一把操普通話的女聲,字正腔圓得似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報道員:「這裏是『新秩序廣播電台』,現在進行調控發報:59、36、38、89、21……」神秘女聲沒頭沒腦地說起一組數字。

​我們仨互望一下,面面相覷。

​「這是甚麼頻道?」富哥皺眉。

​「26100千赫。」東叔看着原子粒收音機,搔頭:「奇怪,從來沒有電台如此高頻啊?」我們都作不出反應,繼續聽着那女聲不斷唸讀詭異數字。

​「85、10、57、70、68、8、42、26、86、4、43……」​配合外面的風聲,及吊在頭頂搖晃的電燈泡,我忽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她在說甚麼?」我固作鎮定,問收音機前的東叔:「『新秩序廣播電台』是甚麼?」

​「沒聽過。」東叔吸一口煙:「是共產黨間諜電台吧。」「不像。」身後富哥卻反駁:「共產黨哪要在自己國家放間諜電台?是國民黨的廣播,通知埋伏大陸裏的線人。」我點頭,同意富哥的說法,可一想又問:「可是,我們為何能夠接收到?」二人沉默,皆解答不了我的問題。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想法,猜該不會是剛才那記落雷引起。富哥吩咐我把數字抄下,留個紀錄作準備。可到底為甚麼而準備,富哥也說不上。

​那個夜晚,我坐玻璃窗前的木桌旁,一邊抽煙,一邊聽着神秘廣播,用筆抄下那堆毫無邏輯的數字。雨停前,我已經填了大半本記事簿,超過一萬組數字。直至天亮,東邊照來魚肚白,那把神秘女聲才突然中斷,被一首簡陋的電子音樂取代。從今天角度去看,那聲音就像雪糕車音樂盒發出的聲音,又像中秋節小孩玩電子燈籠,那按亮燈泡時會發出的歪蜷怪音,聽上去奇怪又心寒。沒多久,音樂也一併消失了,音頻變回了無生氣的雪花。

​我看着原子粒收音機,把手上的香煙吮盡,百思不解。

​翌日早上,雨已經停了,四處鳥啼。當富哥和東叔都去睡覺時,我還坐在桌子前苦幹。

我不算是個讀過書的人,天台小學只唸到小五。可當差之前,我曾花兩個月時間到工聯會去學習些電子技能,其中有部分是基本的矩陣運算。加減乘除,畫圖表,嘗試找出那堆數字的箇中規律,卻徒勞無功。無論怎樣苦算,這堆毫無意義的數字,終究是毫無意義。

​「沒用的。」突然,富哥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嚇我一跳。「你沒有他們的解碼表,哪裏都去不了。」

​我點頭,了解富哥的意思。富哥找來一個牛皮信封,放進記事簿,以幾層膠帶封好,吩咐我下次下山的時候,把它交給禁區閘口處的英軍。事後我也確實這樣做了,在翻譯溝通下,那名金髮碧眼的老外上校只是木無表情點一下頭,嘆一句:「Good job。」我聽不懂,翻譯說這是稱讚我的意思。

​碉堡裏沒為這事而產生任何影響。那夜之後,我們仨還是照樣的白混日子,瞪着深圳河發呆。事實上,神秘廣播也不只出現一遍,大概過了兩個月後,又是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閃電雷擊過後,原子粒收音機再次接收到那把女聲,依舊唸讀着另一串詭異數字。一如以往,每遍神秘電台出現,我也會把那一萬多個數字抄了下來,翌日轉交英軍。

​我常會幻想,這些飄逸在大氣電波裏的神秘數字,經過我手,到底會引領到何種的連鎖效果呢?會是某個國內二線城市的一個特務被發現處決?還是東南亞某黑市軍火船期有異?抑或已經引致到太平洋另一端的核爆試驗,結果裏的數據算式出現重大變化?我不知道。

​沒多久,因為收入較好,就像《阿飛正傳》裏的劉德華,我辭去警察職務跑去行船了。在遠洋的輪船上,我曾跟幾個電報員閒聊起這事。他們都說,這種「數字電台」其實很常見,特別在冷戰時期。久不久,遠洋水手們都會接到這種訊號。找不到發射來源,此類電台通常持續播送數字、字母、脈衝聲調或者摩斯電碼,多數使用女性聲音,也有少量男性以及兒童聲音播送。普遍觀點認為,它們都被用作傳遞間諜訊息,但是這種說法從來沒有被任何一個國家的政府所承認。

當然,我也聽過更詭異說法,拍這些頻率根本不由人類發出,比如18世紀發明無線電接收器的俄國物理學家波波夫,他接收到的第一則訊號就是「數字電台」,證明它們從好久好久以前,也許比人類出現更早開始已經存在云云。

​我一行船就跑了二十多年,直到1980年10月,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唐人餐館買下一份華語報紙,知道香港政府廢除「抵壘政策」,實施「即捕即解」,我就知道,麥景陶碉堡已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同年,我終於娶了我的未婚妻,不再行船,回到香港定居下來。

這二十年間,我不時會想起那夜發生在碉堡上的事,也想起那許多個晚上,抄寫在筆記本上的萬多組數字。然而,我說的想,也僅只於想,我沒意欲,也沒能夠做些甚麼,更壓根兒沒想過,我的生命有朝一天會跟那奇異的大氣頻譜與那串數字重疊。

直至半年前。(待續)

Pizza

新進網絡小說寫手;喜歡看故事,喜歡講故事;著有懸疑長篇《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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