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唯一讓我動容的一幕，是流亡在外的孔子在嚴冬跟弟子橫越冰川。忽然薄冰承受不了重量，應聲而裂，整車竹簡就立時沉進冰湖裏。當時連同竹簡一同跌進湖裏的顏回，竟不立即爬回冰上，而是一次又一次以僅有的氣力，把沉進湖底的竹簡拾回，把它們扔回岸上，最後卻因而凍死了。

當時被弟子攔在旁邊的孔子，只能不斷對最愛的弟子顏回大喊，快上來！不要理那些書了！快上來吧！然而最後，顏回還是專注而努力地搶救用來牽繫他和師尊的聖人之言，直到身軀僵硬，沉進湖底……

多年之前，我曾經問恩師董啟章：如果你家裏失火，你會把你的著作都救出來嗎？家師淡然說，不會呀。那時我還未推出第一本個人著作，總以為寫作人該會很重視他們的心血結晶的。只是後來終於望穿秋水，到如今已經算不清自己究竟寫了多少本書，原來，不覺又是輕舟已過萬重山了。

彼時正年輕，總覺得文學應該凌駕一切，甚於生命。如今並未否定這想法，只是對這句話的理解，又非當時對於慷慨就義的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不管是在冰川旁邊的孔子，或者二千多年後家師對心血著作的淡然，其實都是殊途同歸的一種態度。文學在生活大部分時候，都是重要的，然而像他們遭遇的那種情況下，還是生命比較重要。書丟了不打緊，只要最重要的人還在，一切還是可以慢慢重新建立的。當失去生命，就失去一切了。畢竟，文學最重要的部分，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