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相信，當一種食物的美味到了極致，就會變成不是那種食物的味道與質感，譬如說最美味的蟹肉味道與口感竟然像果肉，而最美味的神戶牛肉，咬下去，竟然說不出話來。像嬰兒第一次把某種食物放進口裏，不知如何形容理解—完全脫離對牛肉的認知，整個人價值觀崩潰掉，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如果說神戶牛跟其他牛有甚麼分別，大概就是問我，大理石跟棉花究竟有甚麼分別吧。神戶牛肉的感覺是渾融的，從哪裏咬下去，都一樣，一樣勻稱、一樣醇厚。你根本無需費力用牙齒去削去磨，只消輕輕放鬆咽喉，像果凍一樣的肉就會自動滑進食道裏去了—跟我吃過其他高級和牛相比，其他牛肉或者會更Juicy，或者更濃郁、更有質感，但卻欠缺那種渾然天成的一體感，而且牠們的好，都不過是可以想像到的好，你仍然辨別得出是牛肉，未能逃離佛陀的手掌心。然而神戶牛肉的獨特，卻是完全不像牛肉，而是另一種新品種的動物肉，讓人的舌頭，連同價值觀與認知，一同被清脆擊潰。

每次吃到這種極致的味道，我都會想起歐陽修的《始得西山宴遊記》：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當食物在口腔裏跟自己融為一體的時候，的確是有一種與萬物合而為一的美好錯覺；也在那一刻，我會想，如果正在吃牛肉的我，化成了牛肉，甚至就這樣融掉，與萬化冥合，也許真的很不錯。這也許就是我人生最不接近救贖，至少也最接近得道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