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火車時刻表

我觀察了三天,確認從鐵路博物館早上十點正開門起,老婆婆就會站在鐵絲網位置,無懼太陽炎熱,一直站在那裏觀察網外的東鐵班車。真的,除了正午那兩個小時她是沒了蹤影(我猜她回家吃飯了),一星期六天(剩一天博物館休息),她總會準時到那邊值崗,直到傍晚六點關館為止。

我開初對這沒啥注意,畢竟對我這種才二字頭的年輕一代來說,老人的行為本來就很奇怪,不是在公園裏揮手一整天,就是在涼亭裏跟人家吵鬧到打架。直到某次,我走到遠一點位置去拍細葉榕全貌,發現老婆婆手上原來拿着一本記事本。膠框眼鏡後的她,認真瞪着本子,拿鉛筆畫來寫去。我好奇再走近,見本子上原來是個時刻表,簡陋列了一堆數字,該是婆婆事先寫上去。每當有東鐵線班車經過,婆婆也會點頭,用筆在欄上打勾,嘴裏唸甚麼。後來我才知道,她說的是:「準點。」

準點——她說的是眼前駛過的東鐵列車,老婆婆正在檢察班車時間。

我感到太神奇,從來只知道某些老人會玩股票,卻沒聽過有老人的嗜好是看火車,還要量度它們是否準點。即使是迷戀鐵路的狂熱「火車膠」,婆婆年齡也太大了吧。

我跟博物館裏其他老人談起火車婆婆,似乎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是誰,或是量度火車時刻表有何用處。「她每天也會來,不知從多久以前就開始。」一個皮膚黑黝的伯伯說:「她好像姓馬,住附近。」這已經是唯一情報,皆因馬婆婆從不跟人說話。

我在鐵路博物館工作的那個禮拜,心裏一直想着這奇怪的馬婆婆,很想知道背後原因。我曾猜想,這難道是某種老人癡呆,患者會不斷看火車?

謎團一直沒解,直到我在博物館裏最後一個下午,當我跟博物館職員道別,從辦公室小屋走出,天剛好下雨。我取出隨身攜帶的摺疊雨傘,正要往出口離開時,我看到鐵絲網旁邊的馬婆婆仍站那邊冒雨看車。我感不妙,撐傘跑過去:「婆婆,下雨了,回家吧!」馬婆婆視線從密密麻麻的時刻表移開,看我一眼,沒說謝謝。這時,湊巧一班往九龍方向的列車經過:「轟隆轟隆轟隆……」馬婆婆即又低頭記錄:「準點。」

我看着,匪夷所思。

那天下午,閉館前的一小時,我就一直站在那邊,給無視惡劣天氣,一直埋頭苦幹的馬婆婆撐傘。直至天完全黑透,我的鞋子褲子盡濕,博物館職員前來趕我們走,馬婆婆才心滿意足的鳴金收兵。離開前,她看着路軌說一句:「今天的班次結束。」我不明白,向博物館職員打求救眼神,職員只是苦笑。

儘管我為她撐傘,馬婆婆一直無視我的存在,逕自收拾物件,往出口走去。我跟上,我倆沿着崇德街走下山。「婆婆,你要回家了嗎?」我問,卻依舊沒有答覆。我開始埋怨自己,當初為何要多管閒事,纏上這個缺乏溝通能力的老婆婆。然而送佛送到西,途中突然離去,任由老婆婆淋雨,這又是說不過去。

我倆就這樣一直走,走過了崇德街,穿過了寶鄉街,沿着廣福里來到一個正方公園。馬婆婆忽然在一棟舊樓前卻步,轉身爬上樓梯。我意識到,這就是她的住處:「婆婆,你就住在這裏嗎?」依舊沒答話。看着馬婆婆背影,我感覺到自己的任務已經完結,嘆口氣,正要轉身離開,心裏忽有一種強烈欲望,似有把聲音在講:「都已經來到這了,跟上去吧,把她送進家門。」我一想,也對,就也跑上了樓梯。

我很少到訪舊唐樓,看着牆上隨時會引起火警的凌亂電線,鼻子嗅得一種酸臭味。

馬婆婆住三樓,當她拿鎖鑰以後,門也不關便進去了,似歡迎我跟上。抵不住好奇心的我當然跟上,甫進去,即嗅到一陣更濃烈的酸臭味,似是這室內有幾十年不曾打開窗。對於一個獨居的癡呆老人,我本來期待看見一個堆滿雜物的舊單位,眼前卻出奇空曠,紅色地磚上的陳設如一般家庭。馬婆婆沒理會我這不速之客,自顧自在收拾東西。而我看來望去,很快已被大門附近一張掛牆上的黑白照吸引。

那是一幅合照,一男一女正站在某建築物前神氣微笑。我認得那女的該是馬婆婆,雖年月相距不短,髮還沒染白,她的輪廓及五官依然相像。至於跟她一齊合照的人是誰,我那時候當然還沒知道。照片下方一句標題,將我吸引住了。

「九廣鐵路(英段)大埔墟火車站。車站長李德林,票務員馬芳。攝於1955年7月19日。」

(待續)

Pizza

新進網絡小說寫手;喜歡看故事,喜歡講故事;著有懸疑長篇《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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