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到家,看見蘇菲在廚房準備晚餐的側影,我感到一陣混亂,就像近日瀰漫維港的毒霧,站在尖東海旁,總不能奢望看見對岸的東區走廊。

我不知道應否把白天看到的事情和盤托出,難保蘇菲不會覺得我又在胡扯些甚麼。畢竟,就連我自己本人仍還沒確定,今天看到的確實是甚麼一回事。

「喂,你在看啥?」

意大利麵煮沸的同時,正把番茄切成顆粒的蘇菲對我傻笑:「吃錯藥嗎?」

「沒,我只是在想今天面試的表現而已。」我說。

為着淡化事情,我故意向蘇菲撒謊,訛稱自己今天是去應徵新工。當然,若蘇菲有心查證的話,她根本不會在我的電腦裏找到半份個人簡歷,網絡伺服器的搜索歷史,也不會出現任何一個求職網站的瀏覽紀錄。

就像某些三流政客於選舉期間訂下的承諾一樣,放放嘴炮便當作兌現了支票,我的謊話是如此不堪一擊。「我想,我的表現還算可以吧。」我裝出思考的樣子:「可真期待新工作呢。」

待我真正相信眼前所見,接受這個世界上,果真有一個由睡午覺愛好者所組成的秘密組織,那已經是兩個星期後的事。

在這兩星期裏,我每天都會到那床墊店去觀察,確定那群睡在二樓的人都不是廖老律師為着騙我而聘請回來的戲子,而是一個一個盛載着同樣渴睡的靈魂,來自各個階層各個崗位,貨真價實的香港市民。

我有嘗試去加入,一塊睡在那些本來只是陳列品的床墊上。原則上,我不是一個習慣睡陌生床的人,以往外遊即使訂最貴的酒店,有兩三個夜晚,我總會在床被裏輾轉失眠。

奇怪是,當我躺在這些還沒被拆封,表面還包裝着塑膠的陳列床墊時,無懼冷氣孔吹來的涼風,我是睡得不知不覺。醒來時,我無法記起那一個小時的光陰是怎樣度過,任我如何拚命去想,也不會記得睡時做了個怎麼樣的夢。

沒夢,代表睡眠質素異常的好。

情況好比做手術前被注射麻醉劑,當醫生吩咐你去唸數字時,唸完「一、二、三」後,你永遠無法唸到「四」。因為每當眼前一黑,醒來時,除了傷口在痛,你的最後畫面就只會是手術枱上的那盞大光燈——對我來說,睡那些床墊,大抵就是這種感覺。

「很驚人是吧?」

待我第十一遍喝那杯「事後咖啡」時,廖老律師說:「起初我也不能相信,以為這只是某種暗示催眠的爛把戲。你也必明白,在這瘋狂的城市裏,能夠睡一場真真正正的好覺是種奢侈品,比在五星級酒店裏開私人派對更加夢幻。」「可不是。」我輕輕吹拂,深黑色的肯亞咖啡上泛起漣漪:「年輕人愈大,就愈會珍惜得來不易的睡眠時間。因為只有睡覺,才能讓你暫時逃離這混帳的世界。」

看到其他床墊上的男女逐漸醒來,我忽然想起電影《Inception》其中一幕,有一大群不認識的人,每天都會到迷幻藥販子那邊買夢。對他們和莊周來說,真實與夢境之間的那條界線,已經被時間沖刷得愈來愈模糊。

我沉澱了一回,抬頭望向廖老律師:「那,接下來呢?」

廖老律師毫不迴避的看着我,眼神堅定:「小伙子,接下來就全靠你囉。」對於這樣一個答覆,我感到猶豫,就像霎時間要推我上前,當幾萬個叛軍的反抗領袖(縱然午睡同好會裏只有三十來個中堅會員),箇中的職責與沉重令我喘不過氣來。我向廖老律師表達我的隱憂,他卻處之泰然地笑了:「別擔心!小伙子,可別忘記這是你提出來的點子啊!」

確實,成立「午睡共和國」是自己提出來的計劃。

就這樣,在這個陽光異常暖和,維港依然灰蒙,灣仔電車站依舊維持着每分鐘三台電車的悠然下午,我領着床墊店裏的三十名同志,開始了這場革命。

(待續)

Pizza

新進網絡小說寫手;喜歡看故事,喜歡講故事;著有懸疑長篇《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

逢星期六、日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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