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微博：網絡小說：囚身篇沃荷禁室

沃荷禁室在赤柱監獄一樓暗廊盡頭。禁室主人是普普藝術大師安迪．沃荷Andy Warhol，一九二八年生，美國人，插畫起家，絹印複製成名，攝影、電影、音樂、印刷及哲學寫作均有造詣。藝爐共冶商業前衛，美鈔罐頭湯可樂瓶一一入畫，夢露甘迺迪毛澤東通通是畫中人，六十年代賣千五美元一幅。那是六十年代。二零一二年沃荷攜畫旅居香港，誤觸版權條例逆鱗，身陷囹圄就是二十個春秋。這些年冤獄特別多。看畫研畫修畫是我日課也是工作，去禁室觀摩去了十幾回，與沃荷自然熟。沃荷有一忘年交室友，姓高名登友，本身是他畫迷，一次網上轉借《瑪麗蓮夢露》分享，誤墮法網中，一留十五年，不意室友竟是偶像，自此日夕相對，如此雅緣堪稱不幸也堪可慶幸。有一回我想借走《瑪麗蓮夢露》回家賞玩，沃荷正眼不抬，說這畫你有用儘管拿走。高登友坐在一邊神色一變，指著暗角畫塚：「看完送回來穩妥些。」他說：「沃荷這些心血終歸要有個安頓。」我既惶且恐抱走顏如玉。掛牆一看，畫作受潮，臉龐都有些漫漶了。我有意修畫，卻又未經作者首肯政府同意，恐涉二次剽竊，沃荷禁室從此添一食客，惟有對畫無言聲聲慢嘆。夢露一生也是尋尋覓覓淒慘冷清，結婚三次離婚三回，甘迺迪戲情如霧水，不是歸宿是催命符。香夭後第二任丈夫棒球好手迪馬橋每周三次一打玫瑰寄放墓前，守的是一份念想亦是傳說：尤物到死也馨豔。送花人未必是解花者，戲裏夢露裙底春光看得迪馬橋一臉鐵青，戲外迪馬橋卻是最忠實的演員，二百七十四日的親炙已夠他上演《星期三的紫羅蘭》廿載不輟。高登友說夢露披兩三滴Chanel No 5香水裸睡驚豔不可方物，是盛女，港女效顰簇鑽石踩高跟抹濃妝卻是俗不可耐，叫剩女。沃荷《瑪麗蓮夢露》原型取自一九五三年電影《飛瀑慾潮》劇照，絹印是他名人系列的量產技法。成功人物可以複製，成功不可複製，需苦幹。我把畫借走三五天後匆匆送回禁室，高登友拉我一旁囑咐：沃荷認定絹印複製累他逆旅流離，十餘幅肖像畫恨不得全數扔走省得礙眼，休提夢露傷心事。高登友惜畫，沃荷何嘗不惜畫？只是又憐又悔又愛 又恨，心亂如七年之癢無從梳理。我求沃荷勻一幅人物畫給我清玩，沃荷苦口婆心誘勸：「小喬，如果你要花二十萬買一幅畫，我建議你直接把二十萬掛在牆上，會更動人！」他又說以前海斯條例Hays Code規定一次接吻鏡頭不得超過三秒，他偏要拍一齣全是吻戲的電影，每次口舌交纏足三分鐘，比希治閣大膽。沃荷是導演也是演員，自編自導自演，唸過一句偉大台詞：「在未來每個人都可以成名十五分鐘。 」他確實做到了：港府以版權條例刑事檢控沃荷是大新聞，短短十五分鐘審訊過後，沃荷步入黑房，社會也就頃如照片無聲。逝者如斯不捨晝夜，倏忽十年，我不捨的是兩人由畫而起的雅緣。一日黃昏，我到沃荷禁室探望故友順便賞畫，詎料典獄長告知：沃荷高登友相繼下世，沃荷歿前捐出全數畫作，遺下只有一個嵌畫用的釘書機。人畫渺遠，我想起我們仨最後一次相聚也是在這樣的夏暝。席間高登友從畫塚拿出《瑪麗蓮夢露》讓我觀賞。畫作封塵經年，受潮更厲害了，九個夢露流下十八行清淚，像哀悼她多舛的命途也憫憐世間苦難的生命。「你看，都溶了。」高登友語音抖顫，雙眼通紅，沃荷則一臉尷尬。我打圓場說那十八行淚是自然造化的三次創作。沃荷Rayban眼鏡後那雙深邃靈眸看著我不說一句。時間像他的前衛電影《睡》了兩分鐘，沃荷走過來端起夢露，「勞駕兩位把畫掛起來吧！」他說。我和高登友急急借釘借繩掛起《瑪麗蓮夢露》。高登友喜上眉梢，沃荷坐在床沿細看那幅畫粲然一笑，春風縐面：夕陽正苦，鐵窗桎梏，夢露依舊如星期三的紫羅蘭一般馨豔、異色，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