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一個春雨剛下的夜晚,我因為心絞痛而在家裏暈倒,給我女兒跟女婿連夜送進了醫院。我依稀記得,在醫院的走廊上,我女兒滿臉淚水:「怎會這樣?你不是說現在已經好多了嗎?」我女婿則緊皺雙眉:「你們晚飯吃了甚麼?」「還不是同一家!燙青菜都已經沒下油!」二人吵醒了整家醫院,我想我是有抓住他們的手,有跟他們說,如果老天爺要今晚將我帶走,那我也服了。畢竟心臟有毛病決不是一天的事,這二十年間,每多呼一口氣,那也算賺了。當然,我也沒老實跟女兒說,我在她上廁所的時候偷吃了一隻荷包蛋的事。而我能夠在這裏寫下這一字一句,想必諸位也能猜到,我最終沒有在那個夜裏壽終正寢。不,在手術室裏熬了四個多小時,經歷了三遍「通波仔」之後,那個早上,當窗外雨停,我又被送進了心臟科病房。

「看,你老頭我命大,老天爺又殺我不死。」我鼻子插喉的笑道。

「別。」女兒哽咽:「爸,你別再說了。」

就這樣,在接下來兩星期,我再度被困在病房中,每天過着瞪天花板發呆和聽隔床老人吼叫的生活。真的,我這個被疾病纏身的半死人,對這種拉屎拉尿都要按鐘、被護士長白眼的生活沒有半點陌生。而當你活過七十個年頭,伴侶早已仙遊而剩下你一個,你就會明白「沉悶」這詞,實只是年輕人福利。當你長年累月都是過着家徒四壁,呆看樓下十字路口人車來回的歲月,進醫院跟別的半死人聊天,那已經是件賞心樂事。

當然,我說的,僅止於晚上可以安眠的大前提下。

「走!你們全都給我走開!啊嗚!」

隔床一陣喧鬧,配合着床鋪被劇烈推撞的敲擊響聲,再度將我吵醒。

我一揉眼,掀開被子,調動床鋪立起來。我看見病房裏的其他人都給吵聲了,每個人都面露不悅,一個比較年輕的新住客沒睡醒地無辜,有個較年長的則似被挑釁,在自己床上叫了起來。我看見兩個白衣護士急促步進,安撫那個睡在我隔鄰的始作俑者。

「走開!我不會回去!走啊!」

已經連續三晚,隔鄰那個禿頭的阿伯在半夜大吵大鬧,把病房裏各自尋夢的我們拉回人間。「伯伯,冷靜一點!」護士極力安撫,她們都顯得很無奈,也不知道該要怎辨。據早兩晚經驗,只要這樣的關心他一會,一切就會落幕。我看着對面床位的張伯苦笑,他忍不住罵道:「每晚都是這樣!」護士長見到,忙走過來息事寧人:「來,沒事了,大家繼續睡!」換作平常,我定會言聽計從,再躺回床上入睡。可不知為啥,也許是命運牽線,那夜晚我居然沒這麼做,而是轉過頭過去望那個始作俑者。我沒有意識我當時到底想幹嘛,也許我只是睡不着,也許我只是八卦,反正就是,因為我人總是與世無爭,跟煩心的人道不同而不相為謀的性格,三天來,我只知道隔籬床位住着一個沒有頭髮的吵嚷鄰居,卻從來沒有認真看過他的臉。那晚是三天以來,我第一遍真正看見鄰居的臉。

第一反應是我沒有認得甚麼,看他瘦削骨骼,很難真的認出甚麼,畢竟每個老人也都這樣。首先讓我好奇的,是當我看見他的右手掌背的血色疤痕,就像古時被人用馬蹄鐵烙印的那種。我突然感似曾相識,思緒被捲回好多年以前……慢着,六十年前,我好像認識一個有同樣疤痕的人。六十年前,那個跟我說因為當華籍英兵而受傷了的平頭前輩。

我呆住了:「富哥?」

我忙跳下床,趕到隔鄰床邊,護士長當然阻止:「伯伯,你先回自己床上。」我卻沒有理她,硬擠上去:「富哥!認得我嗎?我是樂仔啊!」富哥沒有即時反應,僅自顧自的繼續發瘋。「富哥,是我啊。」我手指自己的臉:「53年,沙頭角麥景陶!」突然,彷彿說了某句魔法啟動語,富哥停止了在床上掙扎,臉容扭曲地看着我(事後,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去想,當時使他停下來的到底是「53年」,還是「沙頭角麥景陶」?這疑問,我到現在仍找不出答案。)

只見富哥靜了下來,焦點似放在我身後般的看着我。沒誇張,大概有十到二十秒,我倆就這樣對視着。從他空洞的眼神,我知道,他在回想。接着,二十秒之後,他回復了吼叫,甚至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嚇壞了所有護士以及我:「新秩序廣播電台!1953,麥景陶新秩序廣播電台!1953,麥景陶,新秩序廣播電台!1953,麥景陶,新秩序廣播電台!不祥!不祥!1953,麥景陶,新秩序廣播電台!不祥!不祥……」富哥歇斯底里重複下去,愈來愈大聲。

(待續)

Pizza

新進網絡小說寫手;喜歡看故事,喜歡講故事;著有懸疑長篇《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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