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一九五五年

我非常記得,馬婆婆告訴我她的故事,是在一個下着雨的星期天。

我倆一如以往在鐵路博物館裏的細葉榕下避雨,看着鐵絲網另一邊的東鐵線列車閒聊。奇怪的故事內容,配上微冷的濕潤空氣,穿短袖襯衣的我忽然打了個噴嚏,不安感在心裏蔓延。馬婆婆在我耳邊輕語,她的一字一句,都將我的思緒勾回數十年前,那一個我從沒有真正體驗過的五○年代香港……

一九五五年,香港。

那年,政府在李鄭屋村興建徙置大廈時發現了東漢墓穴;國民黨特務在一架於香港停留的印度民航機發動炸彈襲擊;一間小學師生到大埔滘松仔園遊玩期間遇上令人喪命的山洪暴發事件。在那風雨飄搖的一年,還未變成馬婆婆的馬芳,終於在九廣鐵路裏找到一份工作,在大埔墟火車站裏當票務員。其職責,就是在那今天已經成為了博物館辦公室的售票處撕票尾及蓋印章。

若換上二○一四年的功利角度,一個芳齡僅二十一的花樣少女,居然要躲在港鐵車站的客戶服務中心裏用半鹹不淡的普通話跟來港消費的國內同胞賣票,這當然是份沒多大前途的工作。然而,在那個世人仍未被銅臭衝昏頭腦的美好年代,一個鄉下來的女生,不懂英語,居然可以在由英國人營運的公司(規模還要非常龐大)裏找到工作,這已經是一件值得放炮仗慶祝的大事。至少,當馬婆婆告訴她媽被工頭取錄時,她媽興奮得將消息宣布給全街的鄰居。

事實上,那個年頭的大埔確是個會踩到牛糞的區域。當你從大埔墟火車站下車,汗流浹背的走下山坡,你看到的絕不會是現在可以看到的大廈馬路,而是一棟棟疏落的廣式平房、村婦吵鬧的市集,以及遠處一塊塊的翠綠田圃。就連林村河,當年也沒被填塘拉直,而是彎彎繞繞,在農地旁沖刷形成沙洲。更曾有一隊英國攝製隊到大埔元洲仔拍攝,過分簡陋漁屋,其生活及衞生狀況震驚海外,港英政府才急施政改善新界區域。

如斯鄉野,在大埔墟火車站上落的乘客決不會多。一、兩個小時才一班的車次,白天來買票的少之又少,全都是背着大麻包和鋤頭的農民。很多時候,馬婆婆根本是無所事事,只能坐在售票處裏的英式膝椅上撥扇乘涼。也就是這原因,九廣鐵路派在大埔墟火車站的職員沒有很多,只有兩個。除了馬婆婆,另外一位就已經是大埔墟站的站長,李德林。

「李德林?就是跟你合照的那位嗎?」我醒起。

「就是他。」馬婆婆點頭,看着樹外細雨。「他現在到哪去了?」我好奇:「我還可以找到他嗎?」聽得我的問題,馬婆婆的眼神游離,似在迴避:「他的遭遇,就是我正要說下去的事。」

大埔墟站中只有他倆值班,很多時候,馬婆婆也要做一些官方職責以外的事情,比如說車站清潔,比如說調控給列車指示的號誌臂控制桿。這種粗重工夫,本來都是一個女生不該做的事情。可應該馬婆婆天生好勝,車站又閒着沒事幹,她就會,有些時候,馬婆婆更要在車站控制室的最內端操作按鍵,轉換車站附近的路軌方向。

「因為不是每台車子都會靠站停下來,我們都要按時間表去調動路軌,有些是載煤載貨的車次,有些是直接往來大陸的車次,有些是載豬到市場裏屠宰的車次……」馬婆婆的聲音發顫:「然而,還有一種,雖然我不願記起,卻還有一種車次,可是永遠都不會靠站的——棺斗。」

「棺斗?」我從沒聽過這詞語,卻直覺是種不祥東西。

「小伙子,你想得對。」馬婆婆瞪我一眼:「棺斗可是從九龍開往和合石的不停站車次,載死人的。」

(待續)

Pizza

新進網絡小說寫手;喜歡看故事,喜歡講故事;著有懸疑長篇《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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