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方老先生約在油麻地一家舊式酒樓裏見面,他看起來比我想像的年輕。

「你在電話裏說,你有關於那次鐵路意外的一點事情要問我?」沏茶後,方老先生和藹問:「你是電視台的人嗎?」事情畢竟匪夷所思,可別說在電話裏,即使是現在的面對面交談,到底要從哪裏開始,我也感到頭痛。

「不,嗯,我不是電視台的。」我思索一會,隨便說個藉口:「其實我是一個專門收藏香港舊照片的檔案家,最近得了一批一九三一年馬料水火車出軌意外的珍貴照片,想替這批照片做一點資料性的歸納,故想特意請教一下方老先生您,畢竟你是切身經歷過那次意外的目擊者。」方老先生聽了我的話,笑道:「對,一九三一年出軌意外,當時我正身處出事的第十九號列車上,也算是那次意外的第一目擊者吧。不過,如果你是想要事發的確實情況,我怕我回憶不了呢。」他頓了一頓,腼腆一笑:「畢竟我當時只是個一歲大的嬰兒。」

方老先生這句話,令我確信他就是我每晚穿越時空,意識附身至八十三年前的九廣鐵路車廂上,「我」在意外發生前死命抱着的那個嬰兒。相隔八十三年,夢裏的懷中襁褓變成了眼前的齒搖髮禿,畫面實在超現實。

「我所知道的,都是我長大以後問親戚以及相關的人而得來─我祖籍梅州,親父母都是那邊農民,一九三一年四月十九日,他倆帶着只有十六個月大的我到深圳,當時還叫做寶安啊,準備到香港去找我二叔。二十日下午,我們一家三口從深圳站坐火車南下,沿着英國人所建的路線往九龍。那年頭的火車沒今天發達,車頭都是蒸氣機拉着,一天才兩三班呢。那天下午天氣不好,大風大雨的,假如放在今天標準,我看一定要掛黑色暴雨警告了。火車誤點了半個小時,當走到馬料水附近時,山上流下來溪澗把橋墩都沖崩塌了,火車煞制不及,機車以及頭四卡車廂都掉了下去。撞擊的時候,第三和第四節車卡更互相套入,是多誇張啊!」

「聽說你是在第一車卡的瓦礫中被找到的?」我問道。

「對,我是被趕來的救護員從車頭位置找出的,聽說撞擊時,我的親生父母把我抱得非常的緊。當然,他們都在這次意外中死去了。奇怪是,那年頭如果是從寶安上車,根本不會被分派至第一卡車廂裏。所以我家三口撞擊後幹嘛會出現在車頭,這至今仍是個謎。」方老先生苦笑:「想不到,那已經是八十多年前的事了。」

後來,我某次看到國家地理頻道上一個關於量子物理學的科普節目,知道世界上有一樣東西叫「弦理論」。這理論假設世界上有無盡個多重宇宙。我們所存活的這宇宙,可能只是四維世界的其中一個變化。事實上,通往其他宇宙的理論方法,至今仍未被科學家提出。我當下就想,夢,會否是方法之一?弗洛伊德派系的心理學家普遍認為夢境只是人類的潛意識反射,可真相,會否離這更遠一點?我透過做夢,意識回到八十三年前的香港,與方老先生的雙親同步起來,這可能嗎?

我沒有答案。世界上也沒人有。

畢竟當我跟方老先生見面後,恍惚完成了某種牽掛似的,那奇怪的夢終於停止了。半夜再沒煩擾,那個晚上,久違的,我終於睡了一遍好覺。而沒多久,我也把這事徹底忘記了。

那天,在油麻地的舊式酒樓裏,當我跟方老先生告別以後,在大堂等待升降機下樓時,唯獨有一個僅餘的小謎團一直盤據心裏:八十三年前,本來只是坐火車中央的方氏夫婦,他們怎麼會在出軌前突然跑到車頭位置呢?我想起夢境中帶着我往車頭方向跑的瘦削男子,他在火車出事之前,不斷猛拍車務員的門,就像想把火車停止下來似的。驀地,我想到一個毛骨悚然的可能:既然我可以透過夢境去回到過去,過去的人,是否也有能力透過夢境來到現代?方老先生的父親,是否也做了跟我一樣的夢,來到二○一四年的今天,知道了八十三年前發生的火車出軌意外,才回去嘗試阻止?

這念頭畢竟無稽,當我等到升降機來臨,早已把它拋諸腦後。升降機門關上前,我忽然有種異樣的感覺,覺得剛剛出升降機,跟我擦身而過的男子,他那瘦削身影彷彿是那麼的熟識。

然而,沒待我求證,「啪嗒」一聲,升降機門已經合上。(全文完)

Pizza

新進網絡小說寫手;喜歡看故事,喜歡講故事;著有懸疑長篇《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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